人们如今谈及大学,总是难以确定人文学科的教学与研究的性质,从而难以解释人文学科的价值。在这方面,衡量科学、医学和技术等学科的价值要容易得多。事实上,公众对后一种学科的理解,未必一定比其对人文学科的理解更全面、更准确,但就“发现”自然界的真相,并将这些发现应用于改善人类状况而言,人们总能举出一个大家耳熟能详且容易理解的例子。当然,我们也可以抛出一个颇有说服力的例子,证明理解人类世界同样重要,但若只从“发现新真理”的角度来证明这一点,那就会引人误解。况且,人们对人类世界认知水平的提高所带来的直接好处,难以言简意赅地说明。因此,人们就人文学科所做的公开声明,往往依赖一系列抽象名词,尽管这些词语在某种意义上是恰当而准确的,但听起来难免给人一种虔诚而乏力之感。 此外,人们对人文学科的理解,还面临另一重困难。目前形势下,让人们描述人文学者的工作,无异于要求他们为之辩护。诚然,所有的描述都内含评估成分,因此任何描述行为都可以达成辩护的目的。但正如我所指出的,所有证明某一活动的正确性的企图中,都必然存在防御成分——辩护者往往假定,要求自己做出辩护的人是冷漠无情的,与自己有着截然不同的看待问题的出发点,并预料自己的辩护将遭到对方的抵制或蔑视。这一章的书写,并非本着这种防御的心态。相反,它试图以相对轻松的方式,探询人文学科在做些什么,以及(至少某些)人文学科的实践到底是什么样的(我要集中讨论的实践,是学术活动而非教学活动,尽管两者的界限并不像人们通常认为的那样分明)。在探询的过程中,我将对一些常见的错误观念发起挑战。在对人文学者的工作进行一番描述之后,我将在最后一节阐述如何更好地“捍卫”人文学科这一棘手问题。 在当前的背景下,关于人文学科的工作最值得一提的也许是,它在许多方面与自然科学和社会科学的工作没有太大区别。所有学术研究和科学探索的核心,都是力图达成理解、做出解释,这些活动大致遵循类似的准则:准确性和精确性、论证的严密性和表述的清晰性、对证据的尊重及面对批评的开放性,等等。生物学家与历史学家一样,会以他们自己的方式系统而冷静地审视相关证据;物理学家与哲学家也一样,会以他们自己的方式使用抽象而精确的概念和符号。各门学科之间、各个学科群之间,可以从方法、主题、结果等方面,划分出各式各样的区别,但这些区别并不都能严丝合缝地映射到各个学科和学科群上,从而使之成为两个相互排斥的对照组。归根到底,所有学科都有一种冲破学科界限、实现开放式理解的相似内驱力。出于这样的原因,所有学科都与大学的繁荣发展休戚相关。现如今,人们通常把人文学科拎出来单独讨论,对此我们应该秉持谨慎的态度,以免助长人们形成一种懒惰的观念,即认为只存在“两种文化”,而这种陈词滥调的大多数版本都具有误导性,阻碍人们理解各个学科之间的内在关联。 当然,出于各种机构的目的和实际的理由,某些学科必须组合在一起——与此同时,我们应该意识到:首先,不仅在不同的国家,甚至在同一个国家的不同大学,学科界线的划分标准都不尽相同;其次,这些学科组合会随着时间的推移而变化。目前,“人文学科”(the humanities)正好代表了这样一个语用组合。但值得注意的是,这样的组合安排,以及这一标签的使用,都是新近才出现的。19世纪,人们主要使用几个更传统的词来指代人文学科,譬如“文学”(letters)或者(在更为理论化或更具自我意识的背景下)“道德科学”(moral sciences);随着时间的推移,“人文学科”这一术语在19世纪并不被广泛使用,它通常指的是古典学研究,而其单数形式(Humanity)可以当作拉丁文学的同义词来使用。到了20世纪中叶,复数形式的“人文学科”才以其当代的意义在美国流行起来。该词的流行,在某种程度上是为了回应彼时咄咄逼人的实证主义,后者提倡将所谓的自然科学方法作为所有真知的基础。20世纪40—50年代,“人文学科”的使用在英国越来越普遍。1964年,“鹈鹕经典丛书”(Pelican Original)中的《人文学科的危机》一书的出版引发热议,书名中使用的“人文学科”在当时却并未受到争议。然而,这段简史显示了两个相关的主题,它们现在仍然是许多关于人文学科话语的特征:首先,人文学科基本是处于被动处境,因此往往具有强烈的防御或辩护意味,而大多数关于“科学”话语则不然;其次,人文学科几乎总是处于“危机”之中。在过去的十年里,美国出现了大量关于人文学科危机的文章,而在英国大学的人文学科院系中,为了响应政府最近出台的政策,也明显存在着与美国类似的严阵以待、抵御威胁的冲动。 根据最新版的《牛津英语词典》,“人文学科”有如下定义:“与人类文化有关的学科门类,包含历史学、文学、古代语言和现代语言、法律、哲学、艺术和音乐等学术科目。”如此定义,恰如其分地凸显了这一术语的学术地位,它所列举的学科也不会引起太多质疑,不过可能需要说明的是,艺术和音乐通常只有被当作学术研究对象(例如,艺术史或音乐学)而不是创意实践时,才属于人文学科。在词典编纂学的角度之外,“人文学科”这个标签现在也囊括一系列其他学科,这些学科试图跨越时间和文化的障碍,理解作为意义承载者的人类之行动和创造,重点关注的是与个人或文化独特性有关的问题,而不太关注那些易受统计学或生物学所影响的问题。这样的定性方式,不允许在人文科学和社会科学之间做出硬性的区分:通常被归入后者的一些学科,不仅表现出鲜明的理论特征或量化特征,还显露出人文学科所特有的阐释维度或文化面向——政治学、人类学、考古学都属于此类社科学科,尽管它们有着各不相同的人文属性。有时,同一主题可能同时属于(被假想的界限划分出来的)两个相邻学科:譬如,政治思想不仅由政治学家来研究,也由思想史学家来研究;过去的社会行为不仅对社会历史学家有用,对社会学家也同样有用。对于思维缜密的分类者来说,语言学是一个特殊学科,它既与语言史家乃至文学评论家的研究兴趣有一些共通之处,也与实验心理学和声学在方法论上存在共同点。 面对“人文学科”边界的多孔性和不稳定性,有人设法将这个词限制在某种不容置疑的中心地带,将这个标签局限于对西方思想精华和文学经典的研究。这种反应在美国近来针对人文学科所扮演的角色的讨论中,尤为清晰可见。在美国,人文学科的焦点一直是教育教学法,倾向于为研读文史哲经典文本的“伟大之书”课程(“great books”courses)辩护。但是,以这种方式限制“人文学科”的意涵,不仅完全违背了业已确立的惯用法,而且一些现实理由也导致这种做法不可取。这个标签须涵盖完整的古今学问和学术积淀,比如古代语言和现代语言研究,以及历史、艺术、音乐、宗教和文化等领域的包罗万象的研究,而绝不仅限于研究伟大作家和哲学家的作品。 这样的分类问题难免显得枯燥无味、毫无生气。尽管如此,最好在一开始就提醒读者,统摄在“人文学科”这一标签下的作品类型是丰富多样的。人们就此范畴而做的一般性陈述,往往产生扁平化的效果,将人文学科的知识探索描绘为整齐划一的活动,而实际情况并非如此。我们只需去藏书丰富的学术图书馆逛一圈。速览图书馆的人文学科书库,我们会发现,这些不同领域的学术研究如此千差万别,光看书的外观就能感受到这一点。 (免责声明:本文转载自其它媒体,转载目的在于传递更多信息,并不代表本人赞同其观点和对其真实性负责。请读者仅做参考,并请自行承担全部责任。如涉及作品内容、版权和其它问题,请联系删除。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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